第二十五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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兵刃相击声中,夏如茵终是支撑不住,昏了过去。她陷入了一个杂乱的梦境。梦中,她回到了夏府。那年她十四岁,难得能出后院走一走,却遇见了那个男人。他也是这样淫邪笑着,抓住她想脱她衣裳,兰青冲上来拦,被他踢飞了出去。
梦中都是兰青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求救声。兰青拔了发簪扎入男人后背,拼了命帮她拖住男人。男人受伤,发狂一般踢打兰青,兰青却只是嘶吼让她逃。夏如茵看见兰青的脸上身上都是血,可她却仿佛被泥沼缠住了脚步,根本动不了。还是她院中一个胖嬷嬷赶来了,操着石块骂骂咧咧,和那男人扭打在一起,成功将那男人砸晕了过去。
这事自然闹去了夫人那,男人最后被打了一顿,遣出了府。夫人说家丑不可外扬,将那救了她的嬷嬷也赶了出去。那嬷嬷是夫人为她新换的仆役,才到她院中几天,和她甚至都来不及熟悉。但嬷嬷面目狰狞与男人扭打的样子,夏如茵始终铭记,由衷感激。
夫人还要赶走兰青,夏如茵又去求了爹爹,才将兰青留了下来。兰青的伤好了,额头脸颊和身上自此有了伤疤。夏如茵问她,为什么要豁出命去救她。兰青说我就算被怎样了,也顶多是受点伤,你身体这么差,如果被怎样了,一定会丢了性命。
夏如茵知道在很多人眼中,她的命运悲苦。她一岁生母便过世,六岁又大病一场,自此再无法肆意生活。可她依旧爱这个世界,因为她有幸遇到过许多善意。那些美好的瞬间点缀着她苍白的生命,让她有勇气面对死亡,也渴望活下去。
她的神智逐渐回笼,缓缓睁开眼。首先入目的是施针的老御医,原来她正靠在树上。暗九和刘嬷嬷跪在前方,不远处站着个她没见过的年轻男子,地上瘫着受伤晕倒的锦衣卫。太子背对她而立,声音满是怒意:“……孤怎么说的,不能让她出半点事!为何她还会受到惊吓?!”
暗九躬身答话:“此人乃是贵妃侄子,二殿下表弟,属下一时犹豫,怕给殿下惹麻烦……”
“铮”的一声响,太子剑已出鞘:“你管他是谁?!”
那语调字字拔高,暗九伏地叩首:“属下知错,请殿下责罚!”
太子厉声道:“邬明轩,弄醒他!孤不会让他好死——”
那年轻男人便上前,拿了什么东西给那锦衣卫闻。锦衣卫咳嗽两声,果然睁开了眼。邬明轩却又挡在了太子身前:“殿下,此人乃锦衣卫指挥佥事,还请殿下三思。”
太子冷笑:“三思?今日她若是……”
他朝着夏如茵看来,未说完的话便消了音。老御医拔出银针,朝太子拱手:“殿下,这位姑娘已经无碍。”夏如茵也努力撑起身体:“殿下,我没事……”
太子顿了顿,改口道:“他敢动孤带来的人,便是不将孤放在眼里,孤岂能轻饶他!”他朝刘嬷嬷道:“刘嬷嬷,你带她先行,孤随后就到。”
刘嬷嬷便起身,掺扶起夏如茵,带她沿原路返回。夏如茵走得远了,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仿佛还听见了凄厉惨叫声。
这回,她安全回到了马车,换下了破衣裳,却仍旧惴惴不安。夏如茵担心太子会责罚暗九。她刚醒那阵头脑还不大清醒,记不清太子说了什么,可后面那些话她却听得真切。太子似乎对暗九没及时阻止那锦衣卫不满,觉得暗九给了锦衣卫机会动他带来的人,让他脸上无光。
可这是宫中,暗九一介侍卫,行事自然处处顾忌。太子与二殿下对立,暗九为太子着想,不愿给太子惹麻烦也是忠心,太子竟然还责备他。况且,九哥可比殿下更在意她安危,不可能不保护她。那锦衣卫也没动成她,她不过是情绪激动才会晕过去,都没有受伤……
她在马车中胡思乱想,不知过了多久,太子终于回来了。他掀开车帘,带来了外面灼热的暑气,也带来了一丝血腥味。夏如茵一眼便看见,太子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伤口,惊得坐直了身。刘嬷嬷更是急道:“殿下,你受伤了!”
太子坐下,无所谓道:“无事,暗九割的。”
夏如茵听到这话,人都傻了。暗九为什么要以下犯上伤害太子?!难道……太子要罚暗九,或者干脆要杀了暗九,暗九不想死,反抗之时才割伤了太子?那暗九还活着吗?!
不待她的思维天马行空发散,太子便淡然道:“要杀那人有点麻烦,孤得受点伤。”
夏如茵的思绪这才收住了。她明白过来,太子是故意让暗九割伤自己的。他若凭白杀了那锦衣卫,贵妃和二殿下会纠缠不休。所以太子来一出苦肉计,比如这锦衣卫意图不轨,太子被迫出手自保……贵妃和二殿下便没法再掀起风浪。
夏如茵有些敬畏看太子,觉得这人不仅疯而且狠,为这么点小事,他竟不惜自残。马车嘚嘚行驶起来,太子看向夏如茵,语气平淡好似例行公事一般:“你没事吧?”
夏如茵连忙答了句“无事”。刘嬷嬷翻出药箱,递给夏如茵:“夏姑娘,还不快给殿下包扎?”
夏如茵这才反应过来,太子这位主子都慰问她了,她这个做丫鬟却还什么表示也无,也太不像话。夏如茵连忙接过药箱,却忽然一滞,羞愧道:“刘嬷嬷……我不会包扎。”
刘嬷嬷方才看到太子因为夏如茵晕倒大发雷霆,已是完全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——太子果然看上了夏如茵!可太子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,却偏偏要给自己安一个“不将孤放在眼里”的名目。笨到这地步,刘嬷嬷着急啊!可她又不好说什么,毕竟殿下这么一把年纪都不曾找过女人,想来是不懂怎么讨女人欢心。偏偏夏如茵也是个傻乎乎的,压根就不知道太子殿下在意她。刘嬷嬷好容易给这两人找机会亲近一下,让夏如茵给太子包扎,夏如茵竟然又不会包扎。
刘嬷嬷也只得将药箱拿回来:“那老奴来吧。夏姑娘,你且学习下,多懂一些总是没坏处。”
比如下次换药时,你就可以帮太子包扎了!刘嬷嬷觉得自己真是为太子操碎了心,不料太子看过来,金色面具下,那双黑眸冷冷的:“不必了。她才受过惊吓,让她好好歇着。孤回去找大夫便是。”
刘嬷嬷:“……”
得,殿下还怪她累着他的姑娘了!就让殿下继续犯蠢去吧!刘嬷嬷闭嘴,将药箱放回车凳下,一路再无话。
马车驶回太子府,夏如茵跟着太子下马车,便见到了单膝跪在地上的暗九。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的暗九表情太紧绷,夏如茵莫名觉得他有些陌生,连那声音也格外低沉:“属下失职,请殿下责罚。”
夏如茵立时紧张起来,偷偷看向太子。太子戴着那张冷硬的金色面具,看不出丝毫情绪:“去领三十鞭。”
夏如茵心猛地一跳。太子真要惩罚暗九!夏如茵不知道三十鞭对暗九来说算不算太重,但她慌了。她清楚自己在太子这里没有资格说话,可她没法什么也不做,就这么看着暗九被打。眼见暗九应是,起身准备离开,夏如茵扑通一声跪下了:“殿下!殿下,且等等!”
太子微微偏头,不辨喜怒看她。夏如茵愈发怕了,却还是颤声道:“殿下,那锦衣卫并没对我怎样,我是一时情绪激动才晕了过去,暗九实在不算失职。殿下便看在暗九也是忠心的份上,从轻发落吧!”
夏如茵伏地叩首,一时间,四下安静了。许久,还是刘嬷嬷一声轻咳,劝道:“夏姑娘,老奴知道你心善,可殿下行事,自有殿下的道理……”
太子打断了刘嬷嬷的话:“什么叫没怎样?”有什么被扔在她面前,是她被撕破的衣裳:“这叫没怎样?!”
夏如茵没法争辩。太子声音森寒:“你替他求情。”他重复道:“你竟然替他向孤求情。”
他的声音压下来,那嗡嗡声愈发震得人心颤。夏如茵克制不住发起抖来,不明白太子为何要重复这句话。她以为太子要将她和暗九一起发落了,可太子迟迟再没了下文。夏如茵听见他长长呼吸,终是缓了语气:“回去歇息吧。”
他不和她计较,夏如茵知道自己应该庆幸,可暗九还是要挨打。夏如茵终于仰起头,哀哀看向太子:“殿下,殿下……”
太子自她身旁擦肩而过,丢下句:“这三十鞭且先记着,滚吧!”大步离去。
夏如茵呆住,反应过来,急急谢恩。她再回头去看暗九,暗九竟然已经没了踪影!夏如茵只觉奇怪,四下张望,还是没见到人。刘嬷嬷上前将她掺扶起,又捡起衣裳,神色古怪:“夏姑娘,你……你和暗九?”
夏如茵不明所以:“什么?”
刘嬷嬷欲言又止,终是头疼道:“怎么就成了这样!”
肖乾冷着脸回到寝殿,邬明轩已经在那等着了。他向肖乾汇报道:“……圣上起初是想追究的,可贵妃和二殿下一反常态,都摆出副息事宁人的态度。圣上想是明白了这事与他两人脱不开干系,便让我回了。”
肖乾摘下面具,吐了口中的金属薄片:“他们敢不息事宁人?”他嘲弄道:“自己的手脚不干净,还敢挑事?”
他开始扯蟒袍,忽然恨恨道:“邬明轩,赈灾那差事,给孤抢过来。”
邬明轩听言大喜:“殿下,你终于肯振作了!自你剿匪回来便闭门不出不理政务,二殿下却处处出尽风头,微臣真是担心……”
“他想恶心孤,孤难道会让他好过?”肖乾打断了他的话,一字一句道:“况且,孤要出京城。”
他随意披上外衫,阴沉着脸疾步出了殿。
却说,夏如茵回到屋中,还来不及歇下,房门便被人推开,肖乾走了进来。夏如茵看见他,连忙迎上前关切询问:“九哥,殿下没为难你吧?”
肖乾神色愈冷:“怎么,你以为太子殿下答应了你,还会背地里偷偷对付我?在你心中,太子殿下就这么十恶不赦?”
夏如茵真怕了他这嘴上不把门!她慌慌张张让兰青关门,这才埋怨道:“九哥,你怎么总是说些这种话!被人听到怎么办?好像我对殿下很不满一样。太子殿下今日没有发落你,我觉得他已经不错了,至少能听进劝,不会一意孤行。”
肖乾掀了掀眼皮,凶恶扔下句:“现下才觉得他不错,已经晚了!”
夏如茵被他神情吓了一跳:“九哥你干嘛这种表情!什么晚了?”
肖乾冷漠道:“殿下很快就要出去京城赈灾,要带你一起去。”
夏如茵怔住,片刻喜形于色:“真的吗?这不是好事吗!我可以出京城了!殿下出行肯定处处稳妥,我跟着去也不会有大碍。太好了太好了!殿下赈灾去哪啊?”
她欢喜着,肖乾便用一种凉飕飕的目光看她:“高兴吧?过不了几天,你就能与殿下朝夕相处,再不用看到我了。”
夏如茵反应过来:“九哥你不一起去?”
夏如茵心里有点慌。大约是在太子府有靠山的感觉太好了,突然得知暗九不跟着去,她还有些不习惯。肖乾见她紧张,心中总算舒畅:“我去干吗?我另有任务,要留守京城。”他恶意道:“何况,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?你还当我对你很好吗?在我心中你根本不算什么,之前那些帮助,不过是我随手为之罢了!真碰上了事,我难道会顾及你安危?就比如今日在宫中,我都没想救你——”
夏如茵怔了怔,忽然抿唇笑了:“九哥,你是因为这个自责吗?所以古古怪怪的。”她眉眼弯弯,抬手拍了拍肖乾的发:“我没有在意啊,九哥也不要在意啦。”
肖乾:“……”
那手伸过来时,肖乾是想避开的,可不知为何却没动。他心中的气还堵着,却又别有滋味浮上心头:“傻子,干吗这么包容我。”
这话说的,好似她包容他也错了。夏如茵理所当然道: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考量,遇到问题时难免多想。可重要的是最后的选择。九哥你最后选择了救我,我便感激你。”她想了想,索性举了个例子:“就像今日,殿下说要打你时,我第一反应也是不想管的。我害怕被连累,甚至在心中劝自己,九哥和殿下关系那般熟络都逃不过惩罚,我去求情,只会多一个人挨打。”
肖乾本来还深沉听着,心情复杂,听到后面却是沉了脸:“夏如茵!你竟然不想救我!”
夏如茵在他凶狠的盯视下缩了缩脖子:“只是想想嘛,很快我就选择了救你……”
肖乾咬牙切齿:“闭嘴!亏我对你这么好,你却忘恩负义!夏如茵,你没良心!”他臭着脸推开夏如茵,挥袖离开:“往后,我再不会见你了!”
夏如茵:“……”
夏如茵觉得好难!她包容暗九对他好,他不乐意;她不想救他对他不够好,他也要生气。他自己说在他心中她不算什么,结果两句话的功夫,他又说他对她这么好,她忘恩负义。
九哥这脾气,可真是愈发琢磨不清了。夏如茵倒不信暗九再不会见她,毕竟九哥虽然古古怪怪的,但总算不太小气。不料两天过去,暗九还真没再出现。眼看太子马上要出发了,夏如茵都还没见到暗九,终于急了。
夏如茵担心暗九还没消气,却又百思不得其解,暗九到底在气什么。赈灾少说要离京一两个月,不论如何,她都不想闹着别扭和暗九分别。于是夏如茵开始四处找人。
她去问掌事姑姑,掌事姑姑说不知道九爷在哪里。她蹲守堵住了个换班的暗卫,暗卫嘴特别严,愣是话都没说一句。她又跑去问刘嬷嬷,刘嬷嬷古怪看她,摇头叹气。
夏如茵找不到暗九,都想去问太子了。可一则她本能畏惧太子,二则太子这几天筹备赈灾事宜,也十分忙碌,夏如茵都没机会见他。夏如茵只能带着没与暗九和好的遗憾,随太子离开了京城。
她不知道的是,肖乾没再以暗九身份来见她,并不是因为没消气。可他说的不再见夏如茵,也不只是说说而已。那天夏如茵竟然替暗九求情,替那个易容后的真暗卫暗九求情,肖乾心中呕了好大一口气。之前他决定循序渐进,不给夏如茵压力,现下统统扔到了脑后——他可是处事果决的太子,为什么对上夏如茵就要婆婆妈妈?!
肖乾决定断夏如茵的后路,逼她习惯太子。夏如茵喜欢“暗九”?那就让“暗九”从此消失。夏如茵不想见太子?那就让她天天呆在太子身旁。
以太子身份带夏如茵出京城,既可以让“暗九”顺理成章消失,又能让夏如茵不得不呆在太子身旁。顺便还能完成夏如茵出京城看看的遗愿,实在是一石三鸟的完美计划。
可这完美计划才起步,就碰上了大问题。车行出了京城,众人换乘大船,夏如茵便不大好了。她晕船了。上船不过半天的时间,夏如茵吐了两次了,根本吃不下东西。
夏如茵脸色惨白躺在床上,赵老大夫为她施针缓解。夏如茵可怜问赵老大夫:“这针能一直扎着吗?我感觉拔.出来又晕了。”
赵老大夫将银针插回药包:“那怎么行。”他见夏如茵整个人都委顿了,安慰道:“你之前坐小船都不晕,这种大船本来也不该晕。可能正巧你今日身体状况不佳,过一两天恢复些,便会好了。”
夏如茵恹恹道谢。赵老大夫想了想,又问兰青:“有没有带梅饼之类的?或许吃点酸东西,可以压一压。”
兰青还真没带梅饼,立时出去问人。赵老大夫离开后,夏如茵奄奄一息昏睡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兰青回来了,只带回了一碗清粥。她唤醒夏如茵:“茵茵,没有梅饼,喝碗粥吧。”
夏如茵也没抱希望。此次出行的多是官员亲军和侍卫,只得刘嬷嬷、夏如茵、兰青和几名侍女。一堆男人加几个侍女,谁会带小零食?夏如茵坐起身,勉强喝了几口,又觉得胃里开始翻腾。夏如茵皱着脸推开粥碗,不肯喝了:“我要睡,让我睡。”
兰青只得依她。夏如茵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再次清醒,发觉床竟然不摇晃了,船停了。
天色已暗,夏如茵一天都没吃东西,身体都软了。她有气无力唤道:“兰青。”
不知是不是她声音太小,兰青没听见,屋外竟然没有应声。夏如茵在出去看看和继续躺着之间挣扎,房门便被人推开,兰青的声音传来:“茵茵,你醒啦!正好来吃些东西。”
夏如茵这才看清兰青手中端着碗粥。夏如茵真是饿了,端起那粥慢慢喝了起来。许是没了那如影随形的晃动,夏如茵竟然没再觉得恶心。兰青见她能吃东西了,十分开心:“太好了。多亏刘嬷嬷来通知我,说殿下要停船靠岸办事,让我赶紧给你弄点东西吃。果然不开船,你便不会吐。”
夏如茵喝了半碗粥,身体总算是不软了,脑袋却还是昏昏沉沉。她强撑着在兰青的掺扶下,出船舱走了走,好歹消化了吃食,便又爬回床上休息。
摇晃的路程仿佛没有尽头,夏如茵在混乱的梦境中浮沉,渐渐感觉身体发寒。她隐约听见兰青焦急呼唤:“茵茵,茵茵!”
夏如茵眼睫颤了颤,没有清醒。又过了一会,有刺眼的光,声音也嘈杂起来:“……受寒了,有些发热……我开些药……”
夏如茵觉得难受。太吵了,光也太亮。她拿手遮住眼,呜咽道:“我要睡……”
房间便再度安静下来,那光线也消失了。夏如茵在黑暗与安静的包裹中,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夏如茵……茵茵。”
夏如茵心中微动,终是努力睁开眼。天色已彻底黑了,弯月悬在天际,船又停了。借着依稀的月光,夏如茵看见床头坐着个人。她看不清他的脸,却知道那就是暗九。夏如茵吃力朝他抬起手:“九哥……”
肖乾握住了她的手:“怎么会晕船?还发热了。”
夏如茵忽然觉得委屈:“你不是说要留在京城……你不是说不见我了吗?”
肖乾沉默了。片刻,男人无奈道:“你都生病了,怎么还记着这个。”
夏如茵愈发委屈了。她吸了吸鼻子,控诉道:“我生病了,我还晕船。今天我只喝了一碗粥。都怪你。”
肖乾:“……这怎么怪我了。”
许是黑暗让人放松,许是生病让人软弱,又许是男人的声音低缓而纵容,夏如茵感觉心底的委屈怎么也压不住:“都怪你和我闹别扭,我想找你和好也找不到。昨晚我做梦都在找你,没睡好。赵大夫说我是状态不好才会晕船。”夏如茵说着情绪便激动了,又开始头晕,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。她嘴唇开阖,半响方喃喃道:“……你欺负我。”
女子声音本就柔软,又因为昏睡和生病,愈发细细绵绵的。那句你欺负我声音不大,却扎扎实实落在肖乾心上,让他莫名又酥又麻。肖乾握住夏如茵的手微微抽动了下,放轻了声音:“我只是说气话,我这不是跟来了吗。”
肖乾早就听说夏如茵晕船了。他刚上船便觉得人多,正想将夏如茵叫过来屏蔽情绪,却得知夏如茵吐了。肖乾当时便想过去看看,可太子不该探望夏如茵,否则便是“操之过急”。于是肖乾只能派赵大夫去看诊。赵大夫没点屁用,夏如茵第二次吐了。兰青出来找梅饼,一船的人都是废物,竟然没一个人带梅饼。
肖乾当即下令,到下个城镇停船。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,他又让刘嬷嬷去通知兰青,叫醒夏如茵给她吃点东西。他下船去买梅饼,买好了回船,县令才收到消息赶来,只看到了太子殿下登船的背影。可他匆匆赶回,夏如茵又睡下了。肖乾听说她喝了碗粥,总算放心了些,给了兰青包梅饼。
赵大夫说夏如茵状态好些或许就不晕船了,肖乾还指望着第二天醒来,夏如茵便又精神了。却不料大半夜,夏如茵发热了。
肖乾坐不住了。操之过急他也不管了,他必须去看看。兰青和赵大夫聒噪说着话,刘嬷嬷又点了灯,夏如茵便哼哼唧唧埋住头说想睡。肖乾心中恼火,令人灭了烛火,将这群不懂事的人都赶了出去。
他在夏如茵床头坐下,犹豫着摘了面具,又吐出了口中的金属薄片。然后他试探唤了两声,夏如茵便睁了眼。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,愈发衬得她柔软、易碎,又美丽。那一刻,肖乾退让了。他将那个被他毁尸灭迹的暗九挖了出来,让他继续活下去——夏如茵太弱了,他不能对她太狠绝。他这不是婆婆妈妈,他这叫因地制宜。
肖乾的指腹无意识摩挲了下夏如茵的手:“今晚好好休息,明日,我带你走陆路。”
夏如茵本来半闭着眼,闻言却睫毛轻颤,睁开了眼。她摇了摇头:“不要。大夫说我状况不好才会晕船,可能我生病好了,便不晕了。”
肖乾却道:“你本就不舒服了,若还晕船,不是更难受。”他哄道:“听话。”
夏如茵却不依。她抽出手,转身背对肖乾,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抽噎:“我说我不要啊。”她忽然伤心了,语带哽咽:“我不要给你们添麻烦。”
肖乾默然。夏如茵哽咽了几声,呼吸就变得急促,肖乾探手去拍她的背:“那便不了。”
夏如茵这才慢慢平复。有人轻轻敲门,肖乾带回面具去开门,原来是刘嬷嬷送药来了。肖乾接过药关门,又坐回床边:“来吃药。”
他扶起夏如茵,夏如茵眼睛都快阖上了,软软靠在他的肩上。肖乾试着将药碗送到夏如茵唇边,片刻又收回了。他低唤她:“夏如茵,醒醒。自己喝,我不会喂。”
夏如茵用力眨了眨眼,抬手捧起了药碗。大约是打小喝惯了药,她一副迷糊的模样,却也一滴不洒将药喝了干净。肖乾将她放回床上,又想起了什么,自怀中摸出个小纸包。夏如茵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,肖乾凑近看了看,试探唤道:“茵茵?要不要吃梅饼?”
夏如茵片刻,含混“嗯”了一声。肖乾便借着月光捏了块小小软软的梅饼,送到夏如茵唇边。夏如茵没睁眼,却是本能启唇,将东西吃了下去。
肖乾收回手。指腹残留着梅饼的触感,也残留着夏如茵嘴唇的触感……比梅饼更软,更温柔。指尖一点湿意,是残留的药汁。
——还说她一滴没洒,到底是沾在唇上了。
夏如茵次日醒来,感觉牙齿酸酸的,嘴里还有不知道什么残留着的东西。身体有种大病过后的虚软,但她终于不晕了。夏如茵坐起身,唤道:“兰青。”
屋门外立刻一阵响动,兰青很快推门进来:“茵茵!你好些了吗?”
“好多了,都不晕了,也不发热了。”夏如茵从窗户望出去,江水流淌,树木葱葱:“怎么没开船?”
兰青听见她好多了,大喜:“太好了太好了!昨夜你发热后,便停了船,应该是太子殿下的命令。赵大夫过来时,殿下也来看过你。”
夏如茵一怔:“昨夜太子殿下来过?”昨夜她又病又晕,记忆都有些模糊,但是,仿佛,似乎只记得暗九来过。夏如茵想了想,猜测应是太子殿下跟大夫一起来探望,然后就离开了:“殿下来的时候,我是不是昏睡着?”
兰青应是。夏如茵有些紧张:“这可太失礼了,一会我要去向殿下请罪。”
兰青连连点头:“还得道谢,昨夜的药都是太子殿下喂给你吃的。”
夏如茵差点吓傻了!声音都变了调:“你说什么?!”
她明明记得喊她吃药的是暗九啊!他还扶她起床。等等……那人真是暗九吗?
夏如茵努力回想,没理出头绪,脑子倒乱成了一锅粥。她一把抓住兰青双手:“姐姐,昨晚除了殿下来过,九哥有没有来?”
兰青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:“九爷?没有啊!应该没有吧。”
夏如茵急道:“别‘应该’!你确定下!”
兰青也急道:“我不知道啊!我中途离开过,当时刘嬷嬷让我去办事,我也不知道九爷有没有来过。”
夏如茵更急了:“那你为什么说是太子殿下喂我吃药的?!”
兰青:“因为我看见是他开门接药碗啊!”
夏如茵松开她的手,神思恍惚扒拉床上的被子抱住。兰青见她这样,又开始咋咋呼呼:“怎么啦茵茵?你干吗问九爷?要我去帮你问刘嬷嬷吗?”
夏如茵摆摆手,虚弱道:“不必了。我好饿,你先给我弄点吃的吧。”
兰青听言,果然急吼吼出了屋:“好好好!我再请赵大夫来帮你看看!”
留下夏如茵一人在屋中,茫然搓着被角。她真是越回想越不能确定,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可以确定的只有两点,一,最开始唤她醒来的人肯定是暗九。她与他说了会话,说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,好像……有点乱发脾气?二,她喝了药,这也是确定的。但是谁扶着她让她喝药,喝药时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,她真是没一点印象。
所以,昨夜发生的事,有两个可能。其一,暗九与太子一起来看望她了。太子令刘嬷嬷支开兰青,放了暗九进屋。暗九与她说话时,太子便在一旁,她只是没注意到。
其二,暗九和太子,是一前一后来看她的。暗九先来,和她说了一会话便离开了。药送过来时,房中的人其实换成了太子,只是她病糊涂了,误将太子当成了暗九……
这两个猜测,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怕。夏如茵痛苦捂住了脸,不想面对。可太子那边她总得去见上一见,夏如茵无法,只能起身洗漱更衣。
赵老大夫很快过来了,看诊后惊讶又疑惑,说她已经大好了。兰青又送来了清粥。夏如茵吃饱了,赶紧去找刘嬷嬷。
夏如茵其实想找暗九的,毕竟想弄清昨夜情况,找当事人最简单。可暗九神出鬼没,夏如茵根本找不到他,这才退而求其次。刘嬷嬷正在太子那当差,听到夏如茵求见,急忙出来:“夏姑娘,快进屋,别吹风加重病情。”
她将夏如茵带入船舱。这是船上最宽敞的屋子了,乃是太子殿下的居所。刘嬷嬷带夏如茵来到耳房,夏如茵有些拘束道:“没事的刘嬷嬷,我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。”
刘嬷嬷听言很高兴:“那真是太好了。昨夜殿下怕你不适,都下令停船了,你若是无事,他今日便可以继续启程。”
夏如茵怔了怔,又是一阵心慌。原来停了大半夜的船,竟然是因为她吗?可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因为她中断行程?
夏如茵觉得自己猜到了原因:定是九哥心疼她吃不消,求了太子殿下。而殿下觉得无所谓,便依言停了一晚。刘嬷嬷又道:“夏姑娘,殿下便在里屋。你既然来了,正好去谢过殿下,也告诉殿下可以启程了。”
谢自然是要去谢的,可夏如茵想先弄清昨晚到底闹了怎样的乌龙。一想到这个夏如茵就心里慌,问:“刘嬷嬷,昨夜九爷是不是也去过我房间?”
刘嬷嬷慈祥的笑容一滞:“夏姑娘,您便别为难老奴了。你问这些问题,老奴也不好回答啊。”
夏如茵满肚子疑惑就被这句话堵了回去。她以为昨夜暗九的出现涉及到什么太子的重要部署,而刘嬷嬷身为懂事的老人,不能回答这些问题。夏如茵不敢再问,道歉道:“对不住,我无意打听什么,只是昨夜病昏了头,好像认错了人,醒来却又什么都记不得。”她讷讷道:“那,那麻烦嬷嬷为我通传一声吧。”
刘嬷嬷这才恢复了笑容。夏如茵很快进屋,见到了太子。房中只得太子一人,男人倚着小榻斜躺,手指支着金色面具,状态是不同平日冷肃的懒散。夏如茵倾身施礼:“见过殿下。”
太子的声音嗡嗡传来,听不出什么情绪:“不必多礼。你身体可好了?”
夏如茵应道:“已经大好了,赵大夫来看过,说应该不会晕船了。”
太子便平淡道:“那便让他们开船吧。”
这便是承认了,他停船的确是因为她!夏如茵呆愣着不知该如何反应,身后却冒出了一句“是”。夏如茵一惊,本能扭头去看,正见到一个暗卫推门出去。
这房间竟然还藏着暗卫!大约是夏如茵愕然的表情太明显,太子低低笑了。夏如茵连忙收回目光,恭敬垂首:“多谢殿下照顾。耽误殿下行程,如茵心中实在难安……”
太子打断了她的话:“和孤还这么客气作甚。”??等等,她怎么不知道,她都能和太子不客气了?夏如茵愈发不敢想象昨夜发生了什么。本来她是没胆问太子昨夜的事,现下却觉得有必要问清楚。夏如茵硬着头皮旁敲侧击:“昨夜殿下驾临探望,如茵万分感激,特意前来谢恩。却不知昨夜暗九是和殿下一起来的吗?”
太子嘴角勾起一个明显弧度:“暗九?他昨夜也去探望你了?”
夏如茵只觉不好!太子都不知道暗九去探望过她!这只能说明,两人不是同时去她房间的!那看来事情的真相是她的猜测二了……
太子终于坐直了身,一抖衣摆:“啊,孤想起来了,暗九是去看过你。我过去看你时,还碰到了他。”
果然!夏如茵僵硬而立,正措辞着该如何解释道歉,便听太子悠悠道:“茵茵这般见外作甚?昨夜抱住孤不撒手时,不是还叫孤殿下哥哥么?”
夏如茵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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